荒木经惟:是拍了各色各样的脸,每张都不一样。但都是很好的脸,大家都有张好脸。说到日本人的脸,就会想到鼻子很低,哈哈哈,脸这种东西,不是说长相怎样就是怎样。我发现当你观看一张脸的时候,如果是一张好脸,通常旁边有自己爱的人相伴。比起孤单的人,有家族的人比较快乐,这是写真教给我的事情。有好几次,都是拍照告诉了我,自己还活着,还被人包围着碰触着。所以,对我来说与其读本书不如去拍照。什么都拍。这么一来,就会关注到被拍摄的人。说到日本人的脸,首先会知道脸是由风土创造出来的。风土就是场所、土地,在日本拍到的孤儿的脸,和中国孤儿的脸肯定不一样。风土,就是在你所在土地上。自己有所爱的人,或被人爱的人,通常都有张好看的脸。所以,老是一个人的话,一辈子都不会变成美女,没法长出张好脸来。我发现,日本人的脸呢,基本上都蛮幸福的,因为都是美人。
问:笑脸最棒了。
荒木经惟:对的,笑脸最好看。不笑可不行呀。像新婚那样的笑最好看。
问:没有让你讨厌的脸吗?
荒木经惟:讨厌的脸还是有的,但我会想,说不定不是这样,是自己先把人家拍丑了,不是吗?我都是怀着一定可以拍到很棒的照片的心情在拍摄。大家一定有拍起来好看的地方。你看这是最新的作品(翻开《遗作》),我用黑白相机拍的,搞不好真的会变成遗作。遗言这种东西,虽然说的是过去和未来,但过去不过是一连串拍摄日期罢了。今年或者说最近拍的,如果都要列出来的话,没有10000 张也有9000 张吧。也就是说,现在在这世上,只要能拍摄,不管拍什么都是很美好的。虽然写真其实还是有选择的,但这不是我的艺术,我觉得不管哪张都应该是艺术才对。就算我眼睛瞎了,拍的照片也是艺术,哈哈哈。我现在处于对周围的世界感到一片美好的时期,因为死期将近了吧。所以我看得到,这世界真是美丽。
问:谈谈你现在在拍些什么吧。
荒木经惟:2011年的时候不是福岛发生地震吗?接下来很多书要出这个(指他为纪念福岛地震拍的《堕乐园》系列)。很多人跑到那里去想拍些什么,但是呀,为了拍摄悲惨的东西跑去摄影,这不是摄影家。我现在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不断地移动。刚从高德寺附近地方搬到新家,从新家的屋顶上我不断地拍摄东方的天空。即使现在还去拍和以前一样的题材,有些东西也已经改变了。用现在的心情如果去拍天空,其实也是之前的变容。我现在觉得改变是件很好的事情,我现在的摄影状况就是这样。云不会停在同一个地方,现在的我,感觉无法停伫是相当美妙的。如果要说有什么计划的话,那就是活着这件事情。但我不是连遗作集都出版了吗?遗作这种东西,应该是最后的作品吧!你看我连这都敢出,不就跟在上海买的A货一样在说谎吗?明明还可以再活两年,哈哈哈!因为是癌症,所以我很难用文字表达,所以我在天空上画图。也应该这样来拍外滩,我还记得那时候外滩的厕所很脏呢。
问:你以前拍了好多女性,现在拍得少了吗?
荒木经惟:没有,我最近也拍了Lady Gaga呀,你们都没有看我的写真集嘛!你看就是这种被绑着的照片。我也拍自己的阳台,不过现在这里渐渐变成废墟,要搬走了。我的爱猫奇洛死了,这是它死掉时候的照片。这是那时候的天空,也就是说我拍的是我的生活,以我为中心拍摄四周。加上别人叫我拍的一些照片,乱七八糟地通通混杂在一起,并没有什么主题。
问:Lady Gaga是别人拜托你拍的?
荒木经惟:是的,对方问我要不要拍。大家都是说“请拍我吧”,要露乳的话,她们也说,因为是荒木所以没关系,几乎都是这样。Lady Gaga是很厉害的女性,很伟大。她最厉害的是说“请把我绑起来”。世界是这么宽广,需要有这种胸襟想法。并不是我说“你让我拍吧”,是对方提出来的,而且不是普通的裸体,是绑起来拍。所以Gaga真是太伟大了。
那么多裸照,你们却对《走在东京》感兴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天告别荒木,从BAR
Rouge出来后,大家一边在新宿街头瞎晃觅食,一边感叹荒木这个话痨语速实在太快,根本不等翻译就跳到另一个话题。在不知道转了几个弯之后,才想起忘记把酒吧的招牌拍下来了。可是回头找的时候,发现在新宿林立的高楼和密布酒吧餐馆的小巷中,要找到这个没有具体门牌号的“秘密据点”,还真不容易。但是本着难得见一回大师,做戏做全套的精神,我们更加卖力地迎着人流寻找起来。找到后来,竟然连对酒吧周围环境的记忆也出现了偏差。半个多小时后,我们甚至开始近乎绝望地想象这个神秘的酒吧或许是异度空间里的某个存在,没有密码或者内线带路,就再也回不去那里了。就在此时,忽听“咦”的一声和一连串熟悉的大笑,着实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原来又碰上了!荒木红光满面的大圆脑袋简直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大摇大摆地走出酒吧,身边照例陪着两个女子。终于到了光线稍好的室外,于是狗仔队一般对着他好一通乱拍,他也浑然不以为意。本以为他是和女人们再去寻欢,不料拦下的士,却只他一人上车,扬长而去,剩下两个女子一边对我们笑着鞠躬,一边跑回酒吧。
在东京的最后一天,想到荒木在采访时说“一般人到得了的地方我不去拍”,便决定“追寻大师的足迹”,去看一看一般人不会去的杂司谷灵园,顺便还可以和葬在那里的竹久梦二、夏目漱石、永井荷风、泉镜花等等打个照面。灵园果然也不好找,照着《走在东京》里荒木绘制的地图,沿着都电荒川线从池袋走到杂司谷站,逐一指认了鬼子母神社等地标,还是绕了好几个弯才找对了地方。倒是路上偶遇的一间二手书店很有意思,专门为葬在灵园里的大家们开辟了一个书架,兴许会有不少来凭吊偶像的人顺便买下一本带回家吧。
在杂司谷灵园里遇见的人,基本上都是来给家人扫墓的。它并不是一个名人陵园,虽然比中国的公墓要像公园一些,但在耀眼的阳光下,多少还是有点阴森。按照荒木的说法,他在这里与永井荷风们属于偶遇,而像我们这样专门来找,真的是在一区一区密密麻麻的石碑之间迷失了方向。又是在绝望地开始按照每一块墓碑上的姓氏联想同姓名人的时候,一转头,刚好看见低矮的被木栅栏圈起来的永井荷风墓。
如果一定要说捧着一本早已被荒木抛在身后的小书按图索骥对于了解他的作品有什么助益,可能就是你在这里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通过照片展现出来的某些生命的片段。比如他在蜜月旅行时看到一块不知是什么的大石头,“因为看起来很像石棺所以拍了下来”;比如他说正是通过拍摄父母的遗照,才懂得了什么叫做构图,就是“排除回忆时不想再看到的东西”。本尾久子说:“尽管荒木拍摄了很多明亮的题材,但是他的作品总会有某个地方让人觉得心被牵动了。”也许是因为既然摄影对他来说就像生命,那么它就和生与死密不可分。尽管这个色老头说起癌症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那么热爱生命的人,对死亡不可能没有深刻的感受吧。
荒木经惟:“走在东京”和“东京荒木”的发音很像(行走散步的日文发音是Aruki,荒木是Araki)。这是故意取的谐音。所以我才会登场。我自己是这么设想的,这本书里不拍东京的名胜,都是些不起眼的地方。所谓的场所不一定是那种著名的景点。要“走”才会发现东京的有趣之处。所以我什么都拍,所以才不用特别去什么有名的地点。像是现在有名的天空树塔(今年5月落成的新东京铁塔,是世界最高电视塔),才不一定要拍。只拍我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走的地方。所以,大家都问,这地方不错呀,是哪里呀?但我没法介绍,很多是我根本就不知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