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给乡亲们拍照,一般都是随机碰到还是有当地的志愿者帮你联系?他们都愿意让你拍吗?
焦冬子:我们去找他们,他们没有人知道我。我到村里的时候,都有志愿者帮助我和他们讲我的项目,即给贫困、年老、拍照机会很少的乡亲们免费拍照。大多数人愿意让我拍,当然说到免费,也都有戒备。因为有的村里去过尼姑、和尚要钱,骗人。那我会先给稍微年轻一点思想稍微开放一点的乡亲拍,拍了之后打印出来,给那些心存疑虑的人看。一般是看完就同意了,也确实没有要钱,而且看到照片,他们就会来主动找我。
今年,带我在西海固拍过照志愿者还说,村里的老人家还惦记着我,问我啥时再去给他们拍照片。
问:那有没有让你觉得特别遗憾没有拍成照片又心心念的乡亲?
焦冬子:在凉山有一家,他们有三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去世了,也没有照片,主人家特别想让我拍张全家福,但去年去的时候儿子在山上放牧,牧场离他们家挺远,翻山越岭,我过去找到他也得走七八个小时,也没有人愿意带我去。今年去就正好碰到拍了全家福,我们都挺开心。
还有一个事情,我觉得有些愧疚。一个奶奶拿出一张一代身份证让我们帮忙翻拍,她指着已成人的孙子说:“他妈妈在他六岁时就去世了,除了身份证,她生前也没留下一张照片。你们能不能帮忙拍下,留个念想。”
后来这张照片给了一家网站,没打马赛克,我就后悔了,因为太清晰,我觉得打扰了逝者,对生者也是一种伤害,心里特别不安。
问:你走过这么多省份,他们对于照片有什么不同的要求吗?
焦冬子:在内蒙有些村,60多岁的人是不拍照片的,觉得不需要这么早拍遗像,还有不拍A4的大照片,按他们的说法,上了年纪的人拍这么大的照片,就是遗像。
而且一定要坐得很端正,不苟言笑。
但实际上我们就是奔着拍遗像去的,拍70、80岁的老人,他们就乐意要大照片。
拍照时他们会挑*好的衣服,70岁左右的老人,如果想的开又头脑清醒,就会交代我们,就要大头的半身的大照片,有的子女也会交代我们,就要那样的。
问:你从大学时代开始关注西部农村,至今9年多,一路走来,你对西部农村的社会环境有什么样的思考?
焦冬子:农村越来越空了,比如贵州,还有内蒙,村里年轻人比较少,剩下的就是50、60岁的人,但经济状况相对好,但要拍全家福就得等到春节。
但在四川,还会有一些30、40岁的人在家,经济状况差一点。但对家庭来说,精神上会好一些,基本都能拍到全家福,除了上学的小孩不在家,父母带孩子还是挺多,留守儿童会少些。
刚开始我会沮丧悲观,也不开心,套用一句话,感觉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但现在我觉得也没那么悲观,可能这是我们经济发展现代化进程当中一段要走的必经之路。大家重视就会一起想办法,肯定还会好起来。
问:在网**传有一组照片流传很广,一群衣着朴素的老头老太太,和赵薇、刘天王、奥巴马合影,还不乏衣着暴露的“大长腿”。这组照片和你之前拍的“我们在一起”风格不大相同。
焦冬子:我经常往敬老院里跑,也跟他们聊了很多。问到他们这辈子*大的遗憾是什么?有一个老头想了半天说没有什么遗憾。因为聊的特别深,我就逗他说是不是没有娶上媳妇?他说,嗯,就是就是。
其实敬老院里的孤寡老人多数没有娶上媳妇,有的娶过然后又离异。他们常年没有出过远门。我问他们喜欢去哪儿,他们就说北京天安门。
今年恰巧我背的笔记本电脑里带了一个软件,可以直接给照片换背景。对于摄影师来说,移花接木是我们的常项。我就想到了给他们拍一组这样的照片,想要什么背景就P上去。
问:拍照时选取背景的过程有趣吗?
焦冬子:蛮有趣的,有挑选景观的、有挑选人物的,有想和领导人合影的,也有要和明星合影的。每次拍照对于平日里冷清的敬老院而言都相当于一场小小的娱乐。老人们特兴奋,会一起帮忙搬桌椅板凳,钉背景布,扯电线……每位被拍摄的老人都会被他的“老伙伴”们各种摆布,有动作指导,有表情指导,有安排拍摄地点的,这些照片可以说是大家共同的作品。
老头们选的女明星大多是小燕子赵薇还有董卿,老太太比较少,选的话就是刘天王。
有的老头见过世面,说想去华盛顿,还有个老头说想去南极考察站,还有人说要去巴黎,你把我P到那儿。有个老头特别爱照相,我们每天拍照片他都过来,到处和人合影,还摆拍各种姿势,大家让他和奥巴马合影。摆的姿势也特逗,大家看到照片都特别乐,和他说你还敢摸奥巴马的头,小心他打你。后来他就不止一次的问奥拓马真的会打我吗?大家说就是会打你,你得听话。
在拍老头和“大长腿”模特合影时也特别有意思。有的老头直接说”我要俩,至少两个!” 一般都是大家起哄,不是一个人选的。看到有衣着暴露的三点女郎,一帮“老光棍”龇牙咧嘴地笑着说“选这个选这个,去去去,拍吧拍吧!”照片出来之后大家拿着传阅,边看边打趣照片中的主角。
问:通过给孤寡老人拍这组合成照片,从专业角度看,你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焦冬子:其实老人的记忆中有人性、有历史、有民间技艺,这对我来说是一座宝库。我希望能够拍得慢一点,更深入一点。
有人说老头和露大腿的模特们合影是积极趣味,我倒不这么认为,也是一种正常反应。
我所能做的是帮助这些老人得到大家的理解,比如“老光棍“,单身是有原因的,不应该受到歧视。每个老人都是一本书,他们的故事太多太多,有时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问:照片对于他们的意义,是否也是一直激励你坚持做这个项目的动力?
焦冬子:我想这些照片对他们来说比对我重要。每次把照片洗出来送给他们,他们马上就把照片放在屋里非常醒目的位置,粘到床头,粘到柜子,很醒目,推门就能看见的地方。比如有的是2012、2013年给他们拍过的照片,今年再去的时候,他不记得我是谁,但会把照片拿出来让我翻拍。
而且有些照片传播后,有些公益组织会联系到我,帮助这些边远地区需要帮助的人。比如我上面说的那个双目失明爬着走路的老人,后来有人在网上看到我拍的照片,还给她寄了轮椅。
照片存在的价值远在我意料之外。
我喜欢的生活方式就是一直在路上,看不同的风景结识不一样的朋友。我遇到的那些困难不算什么,倒是这些年的拍摄给我很多美好的体验和回忆。
问:这个项目还会继续做下去吗?这几年*大的感受是什么?
焦冬子:项目还会一直做下去,开始也没想到会坚持做下来,感觉真的是被推着走了这么远。
每每翻看那些照片都能让我沉浸其中,一段段跋山涉水的旅程,和小伙伴们被狗群围追堵截,在河边烤土豆,吃从几千里之外背来的山东煎饼,拿到照片的老乡们喜笑颜开的模样,还有身后朋友们默默而有力的支持,能有这样的经历我很知足。
只是现在的这种模式,我有点应付不了。为了完成任务,可能我就会疏忽和乡亲们的沟通,完不成任务,我又会很焦虑。
去年一整年跑了青海、四川、贵州三个省,四川待了两个月,青海一个多月,贵州又待了快一个月,每次都带四五个人的样子,预算也不多,都是按*低标准吃住。
生了孩子之后,这两年压力比较大,孩子和老公都在内蒙那边,家里老人帮忙照应。孩子大了要上幼儿园,可能还会考虑搬回北京。
其实*大的感受是要做公益,想帮助别人,首先要照顾好自己,才能有力气做别的事情。
2016年,如果能找到人帮忙,也能找到足够养活我们两个人的钱,那就接着做下去。如果找不到那种好的模式,那就把现有申请的那些资金,按任务完成,然后找一份工作,抽时间再下去拍,这似乎已经成为我的一种生活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