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三个悖论是我感触比较深的三个问题,也是我认为在目前摄影界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因此,我想从三个关键词:立场、姿态、方式入手,说说我自己的一些思考。
立场 摄影的立场是什么?摄影师的立场又是什么?这是一个基本的原则问题。
摄影,最核心的力量,就是它能够最为直接地反映现实。这是任何一种其他门类的艺术都无法做到、或与之相抗衡的。这正是摄影自诞生以来,能够独立于世,并促使绘画等其他视觉艺术放弃将“真实”作为最高追求而另辟蹊径的力量所在。
反映现实(而非现实主义),这就是摄影的立场,也是摄影师的立场。
很遗憾,在本次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展初评时,既欣喜得见不少佳作,也惊讶地发现:我们当下的摄影,几乎要对现实失去反应能力了——行动上,我们是“麻痹症”;心态上,我们是“自闭症”,表达上,约比“抑郁症”:
面对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一个错综复杂的社会,一堆风口浪尖的问题,我们精心炮制的,永远是小清新、小梦想、小秘密、小暧昧、小忧伤……或是简单并置某些意象,图解所谓严肃话题——呈现远远大于思考;这一切不得不让人感慨:阴柔之气,遍被华林。
我曾经批评过上届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展过度集中的景观摄影:如果景观摄影真的要成为当代摄影新锐的一个重要组成,那么,必须使之成为戳穿“堆积的景观”的锋利刺刀,而不是自己也成为“景观”的一部分。
如果摄影不能去戳破什么,不能去刺痛什么,大约也就病入膏肓、死期将至了。
许多人会说,我们这是在表达现实之一种:内心的现实。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弗雷德?阿德勒说过:“无人能脱离意义。我们是通过我们赋予现实的意义来感受现实的。我们所感受到的,不是现实本身,而是经过阐释的现实。”——内心与现实是不可分的。
换言之,无论哪一种类型的摄影,最终都要呈现一个“可见之物”,并借由观看完成它的传播与阐释。所以,将摄影置于内心感受到的现实,与外部世界存在的现实之间的对立与分裂之中,只是执其一端,不见首尾;而轻视乃至放弃摄影反映现实的立场,更是舍本逐末。
20世纪最具个性的艺术隐士,加拿大钢琴家格伦?古尔德说:“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可以向所有时代述说,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时代。这是一种对个体主义的最终辩护。它声明,一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拒绝接受时间规范所强加的任何限制。”
即使是这样一种***辩护,也没有认为艺术家的内心与时代是毫无关联的。人,永远在现实之中;如同我们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使自己离开地面一样。如果我们的“内心”仅仅只对我们这个生物体有意义,那么,我们如何去践行我们心心念念的当代艺术精神?它所追求的最大程度的传播、与观看者充分平等的互动、多义个性的阐释、如何在一种与世隔绝中实现?
中国美学最具代表性的观点之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同样阐释了现实与内心的密不可分。艺术家的内心,不是狭隘之物,孤悬之物,封闭之物,而是个体与社会之间关系幽微灵动的反映,它必然与全社会层面的公众意识之间有着显性或隐性的相通。
那么,我们还要继续言之无物,无病呻吟吗?
姿态 2011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展举办之际,我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就叫“新锐:N+1种可能,N-1种身份”:新锐不是一顶帽子,戴上了可以有增高美饰的效果;新锐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在迟钝者的罔顾轻慢中依然披坚执锐,毫不妥协、开疆辟土的一种勇气、一种精神、一种姿态。它代表着艺术新的可能,而非庸俗的身份象征。
如前所述,摄影自诞生以来,就有一种既独立又开放的姿态。它总是异常灵敏地反映着重大的艺术变革、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同时,它并未将在它之前的传统艺术营养抛弃,传统也并未死亡。它向未来开放,也向过去开放;它不自我设限,也不否定一切。某种意义上,这与“新锐”的姿态是有相通之处的——或者可以说,“新锐”,就是摄影本身的姿态。
因此,这样的姿态必定与非此即彼、二元对立式的思维为敌;必定与排名论位、占山为王的霸权主义为敌;必定与风格复制、粉饰太平的庸俗化为敌。这种姿态,一定秉持当代艺术民主、自由、开放的精神,不被类型化的虚假繁荣所迷惑,而是清醒、冷静、理性地走自己的道路。
然而,我们多半会看到上帝式的姿态、文革式的姿态,一刀砍下去斩草除根式的姿态——一种非理性的、极端化的姿态,或是完全消极的、逃避的、无能为力的姿态。
所以,我们会看到,在一批批华丽的静物派、流浪派、文学派、表演派等诸流行派系中,图式的作用远远大过摄影师思考的作用;外在的标准远远高过个人真实的体验;对于形式畸形地迷恋,使得形式几乎成为观看的障碍……从而形成了新的“沙龙摄影”。
当代主义反动了现代主义封闭独立、垂直线性的艺术史观,也反动了现代主义拒绝和同时代的其他文化、社会、政治进行互涉,而“新沙龙摄影”却假借内心之名,制造新的“风花雪月”。可叹的是,有时候,它们连沙龙摄影精致、优雅的外观都没有,连一勺糖水的愉悦感都无法提供,只是以粗糙、简陋的画面,去政治性、去现实性、去民众性,并耗费大量资源。而其产生的危害却是比较隐蔽、不易被发现的。它们常常长着一张很“当代艺术”的脸,内里却与当代主义的精神主旨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