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正在那儿拍呢,他就让他的客人直接站在你的客人后面,直接穿帮了。”长安云上早就见惯了这些事,有时排队等候,也有跟拍摄影师让客人去插队,“毕竟这行什么人都有。”
跟拍摄影师在热门打卡点的拥挤,给游客带来了不好的体验。很多人在社交网络上反映这种现象,表示无奈。长安云上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他给客人拍照,游客就在一旁等,但他会选择给对方让路,因为自己不太好意思。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跟拍摄影师们的关系是融洽的。长安云上说,有的人单子拍不过来了,就会介绍给别的摄影师。而在长安十二时辰里,我也总能看到凑在一起等生意的跟拍们。
一个锅里头吃饭
如果说阿坤和长安云上的共同交集是什么,那离不开一个地方——一洲商城。阿坤是一洲商城里的化妆师推荐给我们的,长安云上也曾拍过很多在一洲商城做汉服造型的客人。
一洲商城是一座位于西安西大街,离长安十二时辰只有10分钟车程的老旧商场,门头黑底金边匾额上写着“一洲小商品戏装乐器商场”,里面经营文体百货、戏装、舞台装置等。一个店连着一个店,挂着很多表演用的古装戏服。跳广场舞的中老年人常来借服装,五六十元就能借到一套。
一洲商城
而今年的一洲商城,布置还是老旧的样子,但店里摆满了化妆用品和汉服首饰。守店的人,除了老板,还多了些造型师。商场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漂亮的汉服女孩。
落玄是一位从事古装造型20年的造型师,早些年在横店剧组呆过,后来回西安发展。今年夏天,他加入一洲商城,与古风店合作。客人来店里租赁汉服后,他会免费帮忙提供妆造服务。
我在店里选了一套飞天服装,租赁费用180元,可租借24小时,化妆免费。店里主要有两个化妆师,他们分工明确,一位女性化妆师负责面部妆容,另外一位就是落玄,他负责帮客人做头发造型。由于店铺位于商场电梯旁,时不时就会有客人进来询价。当天做造型的人也很多,等了十几分钟,才轮到我化妆面,妆面完成后,我还要再排一会儿才能做头发上的造型。
汉服妆造在当下的西安非常火热。图/妙音缘
落玄告诉我,长安十二时辰成为网红景点之后,来一洲商城租赁服装的人更多了。店家们瞄准了这块市场,“他们开始去采购大量汉服。客人们有了汉服,但没有做造型的地方,这里慢慢也有了化妆造型了。”他刚进入一洲商城时,这一层只有他和另外一家做汉服妆造,但现在基本上家家都有了。
旺季的时候,从早上9点干到晚上8点,他每周都在店里忙碌,“忙的话,就我一个人能做四五十个客人”。做一个客人的造型,一般给到他60%的化妆费。我的飞天服饰租赁加上妆造总共180元,里面分给他和化妆师的费用是100元。“飞天的妆造复杂一点,我们会拿多一些。”落玄说。
汉服妆造的下一环就是跟拍。商城的店家都有各自相熟的摄影师,他们会推荐给客人。整个过程中,从服装租赁到妆发造型,再到跟拍摄影,形成一条龙式服务,使得店家、摄影师、妆造师之间产生紧密联系,大家在一个锅里吃饭。
长安云上告诉我,那些跟拍摄影师中,有的是从店里接单子。一个汉服妆造跟拍套餐,店家和摄影师按“底薪+提成”模式合作。这种得拼速度,刷走量,一天拍好多客人,基本上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左右拍摄完成,摄影师一单提成在几十块。他听一个化妆师朋友说,有的摄影师一单的提成只有15元。
有的则是和店家直接合作,摄影师给店家分成。长安云上便是如此,“价格我自己和客人定,拍好之后,客人会在大众点评里返图给好评,店家好评越来越多,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而他自己则会给店家每单返回100元,拍摄最多的时候,他有一个月给店家返了3000元,自己还能赚15000元。他合作的店里,有十几个和他一样的摄影师。
富矿竞争赛
在所有人的讲述中,2019-2020年是西安汉服文化从小众到大众兴起的关键时刻。那一年西安举办了“汉服文化周”“汉服出行日”两大活动,很多对汉服文化感兴趣的人从外地赶过来参加,西安本地人也通过这些活动感受到了汉服的魅力。
妙音缘汉服店的老板娘楚清扬记得当时的盛况。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大街上突然多了很多穿汉服的人,她店里也来了很多人,生意忙到堪比五一和国庆。“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够穿汉服、做妆造,体现自己的整体美感,汉服妆造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楚清扬说。
妙音缘是一家老店,2012年在大雁塔开业,她和丈夫也是通过汉服文化结缘的,都是这项在当时西安还属小众文化的爱好者,一直到现在他们依然活跃于圈子里。
楚清扬和爱人都是汉服文化的资深爱好者,他们会复原一些传统汉文化的妆造
2019年,《长安十二时辰》热播,助推西安成为了热门的网红旅游城市,而汉服跟拍开始和西安旅游挂钩。此外,大唐不夜城的“不倒翁小姐姐”在社交媒体上爆火,也为西安旅游添了一把火。楚清扬从2018年开始就与“不倒翁小姐姐”相识,帮她做了上百个造型。市场热了,就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2020年前后,一些看到商机的人,开起了汉服店、汉服体验馆。那时候,钟楼的城墙南门旁边,开了很多小店。因为租金便宜,外景吃香,很多人把店开在了居民楼里,二三室的屋子摆满了各种衣服,搭上几个简易的化妆台,就开门迎客了。
簪花仕女坊的坊主徐少也是在这一年进入市场的,他原本主打古装影视剧造型,曾与《梦华录》《护心》《风起陇西》等影视剧合作。在徐少看来,西安的城市属性适合汉服行业发展,潜力巨大。
长安云上的感受更直接,刚开始找他拍摄汉服的客人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但2021年,人已经特别多了。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到了晚上湖边全是一排的补光灯,大家都在拍照。也是在那一段时间,他有了越来越多的同行;今年长安十二时辰开了之后,他发现又来了一批新手,“有的是学生,有的是拍婚纱、拍写真的人,包括一些本来是爱好者的,也开始拍这个了。”
一腔热血想来吃蛋糕的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价格战。
楚清扬说,原本买一套品质比较好的正版汉服,售卖价格在七八百元,但盗版汉服只要一两百,客人不懂,但是会被价格吸引过去。汉服体验生意也是同样的遭遇,“像我们正常一套衣服租赁加妆造两百多,但他们一套一百多,价格差了一辈,很多客户会被吸引过去。”即便这样,这些低价店也能有不错的利润。
这种质量、价格不等的现象,看起来很混乱,但又是存在的必然。今年,一位叫@铁锤妆造局【月半胖】的化妆师发帖说:“汉服体验就像古代社会,达官贵人有钱可以选择不夜城,选择长安十二时辰高档汉服馆;平民百姓的学生党打工人来一洲商城冲一波性价比,可以说是初级游客入门体验店,让更多的人穿上汉服喜欢汉服。锦罗玉衣和粗麻罗衫都是衣服,岂能分清楚贵贱。”
铁锤妆造局【月半胖】的言论也引发了很多人的讨论
只是入门体验,还是想真心拥有,需要客人们提前做好功课,才能分辨出这个行业的真真假假。
不确定的生意
目前还未规范化的汉服旅游行业,跟拍摄影师们承担着直接的后果,“妆造很乱,修起来特别麻烦。”
长安云上感受最深刻的是跟拍摄影中的怪象。他的跟拍收费价格是600-700元/套,属于中等价位,但今年很多新手进来后,为获得生意,价格定得很低,大多数为199元、299元。而那些包含汉服体验和妆造的跟拍价格,竞争就更激烈了。
问题是,靠低价刷量的跟拍,服务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拍出来的照片也有各种硬伤,不乏翻车之作。“他们赚的这个钱里,大多数是游客,基本上是一次性的生意,拍完就走了。”
据他所知,小红上挂摄影师的人“太多了”。有的人会乱要价,能要到一千多元。如果客人对拍照不满意,这些人就会干脆利落退钱,不做纠缠,因为对他们来说,时间和数量更重要。
对于这种现象,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升自己的竞争力,楚清扬有些无奈地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而簪花仕女坊的徐少是乐观的,他相信品质是吃饭的家伙。他有一个客户,是一个50多岁的大姐,曾3次特意从外地到他们店,一次是自己做,一次带着女儿,还有一次带着闺蜜,是他们店里的VIP,“押金放在店里,退都不让退。”
簪花仕女坊汉服妆造
长安云上告诉我们,今年十月份,长安十二时辰主题街区发布了一个新的政策。每日入馆拍摄的摄影师需要申请,名额只有不到30个。此外摄影师还需要缴纳2000元的押金,再签订一份保证书,内容包括不能随意要价,不能和客人发生冲突,不能随意拉客拍照等。这份政策被认为是长安十二时辰保护自己的摄影市场,因为馆内也有自己的摄影师。
进入里面拍摄越来越难了。长安云上去里头拍过五六次,体验不是很好,感觉光很杂。政策出来之后,他干脆不再去了。徐少还不知道这个政策,但他听到后也不以为意,“不让进我们就换别的地方拍,西安不缺拍摄的地方。”
阻挡汉服文化热进一步发酵的,是疫情。大家努力适应着不确定的生活。
今年下半年,包括长安十二时辰主题街区在内的很多西安景点,关关停停,游客明显减少,也势必影响到了汉服文化相关产业链的生意。很多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徐少感到进店的客人变少了。
“我们店里单子是比较多的,最近也没啥客人,有疫情,你没办法。”没有游客,没有生意,长安云上去学了驾照,他说以后出外拍摄会更方便。最近一次他去了趟秦岭,创作了一组魏晋风的汉服照片,画面里夕阳朦胧,江湖女儿提灯牵马驻足,背后山与天一片悠远。他觉得那天特别有意思,山里人养马,他碰到了就借到了。
长安云上喜欢拍摄武侠风的图片,上个月他去秦岭拍摄了一组魏晋风的故事图片
10月份,楚清扬刚把店铺从大雁塔搬到了大唐不夜城,这是多年来店铺第一次大搬。原先的铺面面积太小,这次她想换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她是一个从大风大浪中走过来的人,疫情对她的影响很大,她会焦虑,但“不会因为一些困难就放弃”。她现在的愿望是,疫情赶紧结束,旅游能复苏。
汉服文化体现的是年轻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展现了年轻人的文化审美,当与旅游结合后,成为新的经济形式,让西安这座历史古城,在年轻人的装扮下,多了柔软丰厚又新潮自信的颜色。希望疫情过去,那些曾经热闹的地方再热闹起来。
楚清扬的店,今年他们从大雁塔搬到了大唐不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