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片场时,随着布景被打光灯所淹没,我开始布置领奖台,构建框架。然后模特们会走上领奖台,我们会对他们的运动和姿势进行排练。摄影师得向模特们解释应该如何移动,如何站立,而在拍摄的准备过程中,我会一直观察模特们的训练或比赛,观看跳水比赛的视频,和他们对话,从而更好地把握每个人在框架内都会做些什么。你说的没错,这有点像是电影,表演,编舞。我的确喜欢创作我的“电影绘画”。
《艺术学院里的体操运动员与萨莫特拉斯胜利女神(2),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形体文化》系列作品,2016年
《证券交易所台阶上的金字塔,圣彼得堡》《形体文化》系列作品,2006年
例如,在圣卡洛斯学院博物馆庭院中拍摄球队时,就有一些“编舞”的元素。拍摄前我参观了墨西哥城郊外乡村的一座小山,球队在那儿训练,我花了大半天观看他们训练,用手机拍照,这样一样,在拍摄时我就能向他们展示他们应该怎样移动。一切都是在动态中拍摄的。我们得确保院子里的大理石像是安全的,我们用防护物加以覆盖,并分配了保护者。拍摄过程是迷人的,就像一部真正的电影短片。
我还想到在列宾美术学院的拍摄。开拍前的几天,我们和模特们一起进行了“彩排”,而学生们会画下素描,在实际拍摄时贴到墙上。有时候,我没有机会筹备如此大规模的拍摄,而是只用三脚架、相机以及感光度不同的胶卷进行拍摄。
澎湃新闻:除了摄影,你还会写故事,为照片添加叙事,文字在你的摄影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瓦莱里·卡苏巴:我是从写散文和短篇故事开始进入艺术领域的。上学时我就很喜欢用俄语和白俄罗斯语阅读和写文章。我们有出色的文学老师。与此同时我的父亲是个业余摄影师,而我的母亲是他的“超模”,渐渐地我和我的兄弟Sergey 以及Alexandre也成了他的模特。所以无论我喜不喜欢,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与文学和摄影联系在了一起。
对我来说,摄影***难的部分是技术层面,这也是为什么年轻的时候我偏爱文学,直到后来我意识到,通过摄影,你可以制作某种影片,或者航拍,例如《空中飞行》(Air Flight)项目中的空中体操员。你如何用文字去描述一场飞行?***好是拍下来,然后去选择与照片相通的音乐和文字,组合在一起,它们将衬托出彼此的优点,创造出另一层“维度”,与此同时又是自足的。以“空中体操员”为例,我认为***好是拍下他们的飞行,然后写下其他的印象。
《空中飞行,红绸带(1),莫斯科》《空中飞行》系列作品,2010年
《空中飞行,卢日尼基(4),莫斯科》《空中飞行》系列作品,2016年
我喜欢在处理图像与处理文字之间交替工作。有人说,改变你的工作和休息是一样的,他们或许是对的。文学和摄影是不同的艺术,但是它们可以是朋友。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正在准备一本书的出版,名称暂定为《故事和图片》,里面大约有20个故事和20张照片。
2009年,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后一天,我和朋友们在长长的圣菲大道(Santa Fe)上吃晚餐。招待我们的是个金发碧眼的胖小伙。他行动缓慢,让我怀疑他是俄罗斯血统。我没猜错。叶甫盖尼(Evgeny)——那位侍者的名字——在20世纪90年代初时从沃罗涅什(前苏联西南部城市)来到了阿根廷,彼时俄罗斯处在危机中。他不甚健谈,并未向我们分享他的其他故事。我决定不再问他更多的问题。当叶甫盖尼完成工作向我们告别时,我才敢问他,搬到南美后是否回过沃罗涅什。
“没有,搬来阿根廷后我就没打算去那儿,”他回答道,走之前,他又顿了一秒,补充道,“而现在也没有理由回去了……那里几乎没有我能拜访的人了。”
他转身沿着圣菲大道走去。我目送他离开。已经很晚了。深夜了。只有来自沃罗涅什的叶甫盖尼走在美洲尽头荒凉而漫无边际的圣菲大道上。
我看着他离开,想到90年代在美洲大陆和俄罗斯之间迁徙是多么不易。我思考了叶甫盖尼留在阿根廷展开生活的决定,想到了16世纪乃至19世纪的移民在出发前往遥远而未知的彼岸时的感受,以及他们是如何做出这些决定的。我想到了叶甫盖尼在回忆故乡时,眼神中流露出的坚定,以及悲伤,我们总能在俄罗斯人的眼睛里看到这种悲伤。这样的故事要如何拍摄呢?我想***好是写下来,把文本附在《远离家乡》(Far Away from Home)系列中的一张照片旁边。
《“……在路的尽头,一艘小船停在河边。一名水手坐在里面。他离开了河岸,河浪带他去往清澈的灰色河水与铅云交汇之处——领他进入他所未知的世界……”》《远离家乡》系列作品 ,2004-2020
《“……而在清冽霜冻的夜晚,当群星在河流之上闪烁,乡村的炉灶飘出缕缕直烟的时候,他们常常穿上羊皮大衣和靴子去到河边,在河的中间,躺在覆盖着雪的冰上,安静地望着点点繁星……” 》《远离家乡》系列作品 ,2004-2020
澎湃新闻:正如《远离家乡》向我们展现的那样,俄罗斯民族总是处在离散与归乡之间的张力中,似乎他们既渴望离开,又想要回家。你如何理解俄罗斯的这种民族身份,并且在作品中加以描绘?
瓦莱里·卡苏巴:“他们既渴望离开,又想要回家”很好地描述了我的一些俄罗斯朋友以及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俄罗斯人的状态。一些人确实会回来。我还记得20世纪90年代,我和著名的芭蕾舞演员Alla Osipenko在纽约的一家名为Samovar的俄罗斯餐厅喝茶和伏特加,她曾和鲁道夫·纽瑞耶夫(Rudolf Nuriev)一起跳舞,后来移民到了美国。当时她已经年过六旬。那晚结束的时候,她突然说,“瓦莱里,请理解,我得回俄罗斯。”她真的回去了。
不久前我在莫斯科的一间实验室,和我在圣彼得堡画廊的搭档Anna Nova一起为上海的展览进行色彩测试。我还见了一些朋友,其中有一半的人说他们正在考虑离开俄罗斯。
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俄罗斯同时作为欧洲和亚洲的一部分,既属于二者,又不属于任何一方。正如俄罗斯版图上剧烈的气候变化一样,这也是一种民族特征,而俄罗斯人倾向于在文学、音乐、电影和摄影中将其表达出来。
在革命期间和之后,有大批俄罗斯人被迫移居外国,其中包括作家、音乐家、歌手、芭蕾舞演员等,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亚历山大·维尔金斯基(Alexander Vertinsky)这样的天才就在其列。我认为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让“俄罗斯移民”的主题成为了世界历史和文化的一部分。而20世纪对于俄罗斯而言也是非常特殊的时期——这个世纪还没过去多久,留下的记忆仍然新鲜。一旦出现了不可预知的新变化的可能性,许多俄罗斯人就开始思考离开祖国。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摩尔曼斯克附近的冻原和小山中与驯鹿牧民一起拍摄。一天晚上,我和客栈老板在喝茶,她和我讲述了北方花朵的故事:它们如何在如此短暂的北方夏季向世界展示自我,白桦树的叶子如何在寒风中颤抖,这种微妙的美对她而言有多么珍贵和微妙。
对于你说的“既渴望离开,又想要回家”,我想再补充上俄罗斯人“既想要了解世界,又哪儿都不想去”的想法。不过,《远离家乡》故事里的水手决定去了解世界,鼓起勇气开始他的旅程。在他的故事中,我想,归家之路就是找到回归自我的道路。
展厅现场
展厅现场
澎湃新闻:你是否认为自己是当代艺术家?说到俄罗斯艺术史,似乎我们仍然停留在诸如马列维奇等人所留下的过去的成就上,你如何看到俄罗斯的当代艺术环境?
瓦莱里·卡苏巴:当然,我是一名当代艺术家。
马列维奇已经成为俄罗斯先锋艺术革命的象征而闻名世界,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在他的时代和之后的岁月里,俄罗斯始终存在伟大的艺术家。我是从俄罗斯内部去审视它的艺术,与此同时我也会将它和全球艺术语境中的进程进行比较。在马列维奇创作的年代里,***的纳塔莉亚·冈察洛娃(Natalia Goncharova)或伊利亚·马什科夫(Ilya Mashkov)等也都在进行各自的创作。还有艺术家亚历山大·罗钦可(Alexander Rodchenko)和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与此同时,在欧洲大陆上,谢尔盖·达基列夫(Sergei Diaghilev)的剧团创造了一场芭蕾革命;亚历山大·季涅卡(Alexander Deineka)和亚历山大·萨莫克瓦洛夫(Alexander Samokhvalov)也开始了自己的艺术旅程。
回到“马列维奇的革命”,我想要指出的是,季涅卡在20世纪30年代或是帖木儿·诺维科夫在90年代对于学院派传统的重新评估以及先锋艺术思想同样是一种柔和的革命,以及新艺术形式的创作。而20世纪60、70年代也有自己的绘画革命。格里戈里·科津采夫(Grigory Kozintsev)和谢尔盖·帕拉杰诺夫(Sergei Parajanov)为电影带来了莫大的突破。我认为这些导演对于世界文化产生了影响。
出于种种原因,我不会去评价当下的俄罗斯艺术。在采访开始的时候,我说过我在毕加索和达利的作品中找到了具象艺术。这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马列维奇作品中也能看到,例如他的自画像和他的妻子肖像。我非常珍视这一时期出现的具象艺术,它基于马列维奇早先发现的色彩组合,由此宣布了一个新的艺术时代。但是,这可能也只是我对于艺术史的一个浪漫观点。
展览“瓦莱里·卡苏巴:俄罗斯浪漫现实主义”将持续至2021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