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熙正非常喜欢金庸小说,视它们为睡前读物,每一本都读过几十遍,几乎对每一门武侠招数都是熟稔于心。金庸笔下的周伯通,有一门招数叫做“左右互搏术”,本质是一心两用,两只手能够同时使用不同的招数,以此克敌制胜。许是从这门招数中获得灵感,许熙正提到,发明的“配方论”正是通过多年右脑(感性)训练后启用左脑(理性)的一种创作思维方式。
“配方论”,指的是由许熙正对全球时尚摄影大师进行抽丝剥茧式的拆分、讲解与重现,再经由自身的风格元素,以此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镜头语言,他将这些要点归拢,形成一种有效的表述方式,就像是武侠小说里高手对阵其他门派高手时的见招拆招。
他曾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过“配方”的具体内容——若是把摄影的全部细节都当配方来看,包含且不限于构图、镜头、光圈、快门、光线、亮度、影调、色彩、前景、Pose等等,他将它们形容为“做菜的材料”,提出,时尚业内数一数二的摄影大师们总要有几样配方够强,才足以支撑他们作为一代宗师的地位:他拆解Tim Walker 的配方,主要由美术、制景、造型所占据,这三样已经负责了作品中吸睛和陌生性(新鲜感)的绝大部分作用,因此才让他的风格独树一帜,令人过目难忘;Viviane Sassen 则是擅长人物Pose的处理,因为她将模特视为画面中构成主体的雕塑,由模特本身所传递的特殊氛围,由此作品本身的吸睛程度就会相当高……
在许熙正的阐述中,“配方论”是经由左脑,通过理性思维进行温故知新后得出的归纳,是在长年累月使用了右脑——凭感性思维掌控镜头语言之后的新阶段。过往,拍照于他而言是非常私人化的存在,“全部的风暴都在自己的脑袋里发酵”,从准备到成片,他由着心中澎湃的激情,配合熟练的技巧即能一气呵成,而现在则是需要将这些思维过程以及最终成片的逻辑以用文字和语言进行表达,“需要有条理,找到一种有效率的表述方式,让人便于接受。所以,我就需要我的左脑来辅助我。”
他将“配方论”比作机器拆解,在学习和理解的过程中,试着拆开一部机器,将它所有的部件原理和功能全部理解后再组合,“机器是别人的,要组装自己的机器,就要按需充足,摒弃不适合的,加强自己强调的,组成一台只有自己操作起来顺手的机器。”直白些,即需要创作者对该有的技能融会贯通后,才能有更多的精力去感知与反应,所谓的“即兴发挥”是建立在夯实的基础与自我感知上的——而这一点诠释也正解答了“配方论”这样看似理性的思维方式,与摄影本身所需要的“感性发挥”之间并不存在着完全对立的矛盾。
许熙正形容自己是非常感性的人,即便是在探讨看似相当理性思维的“配方论”时,也以生动的比喻进行回复,“感性的拍照,像是在散步,信步随走、没有目的地。可是当我走在路上,口渴的时候,发现右前方有水喝,所以要往右前方去喝水。这是在解决你必须去喝水这件事的左脑思维。“配方论”是基于这个前提延伸出来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但是,从绝对感性到相对理性的思维演变,并非是他在浸润了数十年摄影生涯后随波逐流的无奈之举,恰恰相反,该转变正是他试图摆脱原先麻木循环、决意进入新阶段的表现之一。
作为时尚界业内资深的摄影师,许熙正掌镜超过了三十年,娱乐巨星、时尚偶像、各种顶级时尚杂志都与他有过许多的合作,也斩获大量奖项,此处无需一一赘述。他是土生土长的中国台湾人,刚出道时就因独树一帜的摄影风格被人所熟知,找他拍照的品牌、艺人、杂志络绎不绝、纷至沓来,彼时的他完全沉浸其中,忙得脚不沾地,每一天都辗转于各处的影棚。慢慢地,他拍下的大片数量和他的人气,还有银行卡的数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上涨,而这种状态足足持续了十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在做什么,每天的工作就好像只是为了赚钱而已,而绝大部分的快感只是来自银行里金钱数字的上涨,对拍摄的激情已经渐渐失去,尽管别人对我的认同感还在,但我意识到自己的摄影态度已经出现了问题,所以我必须做出改变,我不应该那样工作。
当时的他希望可以重新找回最初对摄影的热爱,从眼前疲乏麻木的状态中逃离,“当时的我已经是一个完全没有积极性的摄影师了,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我刚出道的时候,还雄心壮志地怀有梦想,OK,你就算把我丢到纽约,我说不定也有机会,但后来的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是。所以我想着,一定要重新找回开始的状态,重拾刚出道的激情。”
这是他于十五年前从台北迁徙到上海的初衷,一座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意味着一切都是新的,也等同于零。这是许熙正的选择,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出发,生活在台北的自己会一直持续着一种茫然不知的循环——总是在接同样的工作,面对同样的一批人,他几乎不需多做思考就能凭借肌肉记忆和经验知道别人要什么,思考方式也已成定式。“这种循环在那个环境下是没办法改变的,所以我才需要来到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从零开始,再去给自己一些养分。”另一方面,因为在台湾十多年忙碌的商业拍摄生涯,他对商业拍摄早已心生倦意,所以来了内地后对商业拍摄的数量更是有着一定的控制,“如果比较起工作量的话,和我在台北时,大概相差了10倍以上吧。”
来到上海后,许熙正成立了CNDY创作团队,团队名谐音于一句粗口的首字母,翻译过来大意是想要表达:“谁要告诉你时装摄影一定要这样拍?”“谁规定商业拍摄不能这么玩?”他以近乎挑衅和反常规的规则,组建了一支志同道合的队伍,包括他在内,每一位成员都是在业内有了10年左右的经验沉淀,他们有着高超的技术,也早已对业内的模式化摄影套路感到厌烦,因此,成立后的CNDY团队第一要旨就是所有人都必须是自由地创作,不受任何约束。
“这(自由创作)可能是CNDY带给我的最大快感和成就。在我拍了几期创作后,我就知道自己的状态回来了。”与此同时,许熙正也清楚地意识到现实的残酷:尽管团队的成片放诸海外市场定能斩获大奖无数,但在国内的商业体系中仍存在着一定的落差——这是不可避免的。
彼时,中国的时尚体系仍以市场为绝对的需求(即便是当下亦如此),“中国时尚”一词有时大范围像是在说“中国的服装市场”,市场数据好看与否才是一个品牌的命脉,因此商业品牌的大片大多都有着一定的范式,商业与创意,在两者取其一的情况下,必然是后者被抛弃——这是至今都难以妥善协调的问题,非他一人能够轻易扭转。不过,许熙正有他自己的倔强,似乎铆足了劲儿,势要将自由的创作贯彻始终,即使是有商业拍摄的案子找上门来,他有一条铁定律,那就是——谁都不许干涉创作。
这条铁定律是自他创立CNDY后规定的,因为他认为CNDY本身代表的是一种创作的冲劲以及无畏的憧憬。歌手谭维维欣赏许熙正的才华横溢,邀请他为她的唱片封面和MV掌镜。在整个筹备阶段,许熙正也只会简单地告诉对方笼统的概念,而非细致的具象状态,因此成品最终会变得如何,不仅谭维维那边不知道,就连许熙正自己也无法预料,非范式的自由拍摄充满了随机性,结果究竟是惊还是喜,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有一定的几率,所以,这样的冒险才需要双方的彼此信任,愿不愿意将创作的主动权完全地交给掌镜者,至少谭维维这么做了,值得高兴的是,最后的成品皆大欢喜。
不过,所谓“自由创作”也绝非是想象中,连一页纸也全无的纯粹概念,许熙正也会做方案,但他做的有所不同。相比较为了让甲方可以精准地想象出成片风格的方案,他做的是更接近于技术层面的方法展示,拍摄时,他仍然握有临场的感悟和灵活性,变则通,“我现在做的方案是为了给自己做功课,而不是把自己给框死,”他解释,“并不是为了让甲方做主导,然后我被牵着鼻子走,那样的话,摄影师不过就是个工具人而已,原本的创意和临场反应的东西就会完全消失了。”
事实上,要颠覆已然形成肌肉记忆的技巧并非易事,这就好比是学武功,毫无功底的菜鸟从零开始学武,往往更容易融会贯通,水到渠成,相反,功力深厚的高手要改拜新门派,学新功夫,则更难,就像是《天龙八部》里的北冥神功,唯有先废掉原本的修为才好修炼此功。许熙正的即兴摄影多少与此有些类似。功力深厚的摄影师掏出相机,对准被拍摄物时,脑中会立马闪现早已形成身体本能的技巧:构图、光线、焦点、形式等,“当试着控制镜头时,这张照片就是你在主观认知最高层面的作品,你的能力上限也就只能是这样了。”所以,他往往眼疾手快,不假思索,趁技巧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迅速凭感觉拍下眼前景物,这被形容为“盲拍”,“用无意识的方式,没有太多的思考去拍照时,往往会突破原本的边界。”
那么,如果成片看上去奇奇怪怪,如何判断好坏?他自有答案。“如果盲拍时拍到了一些构图很奇怪的照片,譬如只看到了模特的头发,上面是一大片空白,按照原本的拍摄方式,你一定不会拍出这样的作品,因为主观意识不允许你这么拍,但当有和以往拍的东西有所不同时,就是在拓阔你的边界,会让你觉得‘原来我这样也可以’。”
从台北出走到上海,由零出发,他在遵从本心,打破原本拍摄范式的同时,在无形中也义无反顾地抛弃了许多东西,譬如大部分的商业市场——毕竟国内愿意将主导权完全交与摄影师掌控的商业品牌仍是少数,另一部分则是名气。时尚圈是一个名利场,有些人有时候能被看到、被追捧的一部分原因源自丰实的人脉和巨大的人气(如今我们也习惯将之形容为流量),从台北到上海的过程中,许熙正在寻求事业新生的同时,也割舍了那些曾经将他推至神坛的人脉和人气。
不过,他对自己的选择甘之如饴,推翻重来并不容易,来到内地的头几年,因为对创作的执着和对商业合作的挑剔,他也曾负债累累,却依旧不改初心,执着地认为从麻木的循环中出走,重新拿起相机摸索新的生路,是自己做过最重要的决定。
当你的知名度高了,火了,大家开始认可你的作品之后,大部分摄影师的选择都会慢慢被商业的巨浪裹挟,这些在经济层面上是一件好事,但在创作方面,它会成为很大的问题,会迅速消耗你。一旦case过多,你的机械循环速度就会加快,你的拍摄方式跟逻辑,会让你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你甚至都没有力气再去反叛自己,反叛整个商业环境。你的大部分循环都是在消耗。可能在一年里,后辈早就超过了你,你只是靠着自己的名气在不断循环,等到时机过了,因为没有进步,你的审美、技术、包括对艺术和摄影的认知都是停滞的,那么你很快就会被涮下去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人才留在历史中的,有时恐不过是一页纸上的轻飘飘的几行字,轻轻一拨,已是翻页。愿意重新奠定新体系,尝试新风格,归根于许熙正对创作的热情远超越一切,他提及,若人执念于赚钱,欲望就是无底洞,有了100万就想要200万,买了第一套房就想要第二套房,欲望像黑洞,不断地吞噬一切,最后只会把自己坑进去。他笑称,挣钱是为了供养做喜欢的事。
“(我)虽然一边在挣钱,一边还在看不起钱,这种心理可能别人很难理解,但这就是我的价值感。”他坦承,这也是自己决定“启用左脑”的原因之一,若是要通过“左脑‘授课挣钱,就好好地挣,“想尽办法把左脑的能力发挥到最大。”
许熙正曾在其他采访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成长是笨蛋。”他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脱离小孩的状态越远越蠢,而成人都是自以为是的蠢蛋。请他再多讲一讲,理由也来得相当纯粹,他说:“人的一辈子总希望是快乐的,对小孩子来说,一根棒棒糖就等于快乐,但我们长大成熟后,想要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多,不赚钱不行,没有社会认同感不行,没有朋友间的支撑也不行,但这些东西本质上都是外加的,因为人变得群居。如若我们在一个海岛上生活,是不是捕鱼、喂鸡、种粮食就能达到自我满足和温饱?既然这样,你也不会去管微博上有多少粉丝,小红书上有多少人关注你,别人究竟是给你拍手还是吐口水,根本不用理会。所以,成长的本意是我们离纯粹越来越远。”
小孩爱玩,是一种天性。许熙正的“玩儿”是后天激发,是个老顽童,但也要玩得足够尽兴。正在进行中的谈话节目《香蕉不熟》,首字母“XJBS”与前文提到的CNDY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大意是“尽情胡说八道”。该档节目的第一期,他请来了同样被人视为“怪咖”的姜思达。镜头里,两人都被埋在西北的沙土里,只留出脑袋,头上顶着奇怪的帽子,就此开始的一次对话,怪异又有趣,像极了行为艺术;第二期,他与设计师罗誩对话,镜头时不时在两人的对话场景和一些意味深长的实验性短片中来回穿插……每一期都有新人、新意、新形式。探究起这档节目的来龙去脉,许熙正笑,“因为身边的朋友们好玩又有趣,价值观与常人不同,大概是能给人启发。”同时,又因自己的个性漫无边际,觉得每一位嘉宾都似是故事中角色,既然如此,不妨发挥自己的视觉倡议,要给每个人都打造别具一格的视觉效果和风格特性。
三十多年在创作中的探索,早已无法轻易地将事业与生活分开,它们已然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支撑着他行进的源动力,被他归结于性格——执着于喜爱之事的决心。“初中时想过,我以后只要活到60岁,60岁我就自己走。再过两年我就60岁了,但我觉得好像还可以再撑得更久一点,因为我还有一些喜欢做或是想做的事情还没有达成,自己还有一些偏责任方面的事情还没有做到很好。所以,我想,如果还活着,不是在身体极度不适的状态中的话,我不介意自己还可以再多活几年,只要我还是在做喜欢的事。”
被追问摄影之于自己的意义时,他写来了数段话:“纯影像的喜好、赚钱的工具、对自己的状态感到羞耻、重新从0开始、对摄影的叛逆、对人类的叛逆、对未知的极度好奇、对人生走向反转的好奇,还有意识到生命有限,所以调动左脑加速……还没折腾完。哈哈哈哈“
总之,于他而言,生命不止,折腾不休。
作者:徐小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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