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不适合拍婚纱照
作为一个华人摄影师,我在美国本土拍摄了很多当地人的婚礼。这里大家习惯在婚礼摄影前面加上“Documentary"(纪实)和“Photojournalistic"(报道)两个词。大体上,它要求摄影师保持冷静、客观,捕捉瞬间。我*初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摄影师不应该干扰婚礼事件本身,换句话说我可以放心地闭嘴,只管拍照了。这成全了我习惯的创作方式,躲在镜头后面静静地看,悄无声息地拍,偶尔分个神。正是因为习惯了这样的方式,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对婚纱摄影保持距离。婚纱摄影曾经在我脑海中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刻板印象,它和我所接受的审美教育,和我认同的拍摄方式有着巨大的冲突。我倒不是一个跟原则死扛的人,放弃一些任性,把一份事业作为营生的手段没什么不体面的。可是每当想象自己引导新人在镜头前面凹那些造型,我就浑身难受。
随着快门帘幕一开一合,摄影的意义就已经诞生了
在现实的压力面前,那些强撑的任性都是很脆弱的。我虽然没有主动去争取,可是送到面前的活从来没有犹豫过,只不过每签出一份婚纱摄影的合同,心里都有一分忐忑:我又要去扮演那个别人想象中的婚纱摄影师了。也许是为了给自己能找到一个出路,也许是内心的反抗,每次拍照都有同一个问题不自觉地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干嘛要拍婚纱照?拍了几年,就想了几年。我发现其实答案离我们很近,只是我们走反了。
生活总是能给我*原生的启示。我家楼梯有一面照片墙,生活照、合影、纪念照,每天经过都会不自觉地挑几张看一眼。大学时代,我身上总有一个口袋里能翻出一个胶片相机,好像每拍一张照都是对年华逝去的慰藉。父亲的书柜里一直放着几本很厚的老相册,里面要么是一些两三寸的黑白照片,要么是一些泛着暖调的彩色照片。手机里,你总能翻出一些若干年前无意间留下的照片,让你感慨时间过得这么快。这些照片好像有一种力量,它们为自己筑起一面城墙,城门没锁,可是你不敢轻易推开。你知道推开之后扑面而来的是无休止的回忆,你甚至会害怕自己突然变得多愁善感、变得矫情。
这些照片和“专业”没有半点关系。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这些平凡的日常被拍下,被留在相纸上,都散发着不平凡的气息。这些照片好像是一份礼物,是当初快门响起的那一刻,你为未来的自己悄悄留下的。这个礼物摊开来是一张纸,你却从中看见自己,看见过去。它不仅指引你回望,也在勾起你对明天的想象。时间本来无形,却好像在相纸上昭然可见。摄影之术之所以伟大,我觉得是因为它能把时间物化,并把这个能力交到每一个人手里。随着快门帘幕一开一合,摄影创造的意义就已经诞生了。
婚纱摄影忘记了摄影的初心
摄影术在它诞生的第一天就把时间性烙印在自己的基因里。拍照的人只要诚恳地按下快门,照片就会慢慢地显现它的价值。可是轻易得到的东西,却往往被我们无视和遗忘。在相机被普及,被数字化的今天,一张照片的成本如此廉价,如果不为婚纱照重新包装一下,就显得照片里的人不够独特,显得摄影师不够专业。于是人的样貌,服装的搭配,环境的选择,灯光的布置,等等这些成了新人和摄影师共谋之下,为婚纱摄影量身设计的新的价值。我不觉得对美、对时尚、对奢华的认同和追求本身有错。可是我们为这些价值趋之若鹜的同时,不应该失去对自己独特人格和真实生活的关照。在婚纱照里你看不到自己放松的姿态,看不到和爱人之间原本亲密的互动,看不到你对周遭环境自然的反应,你甚至认不出自己的模样。我怀疑这些婚纱照能不能像那些泛黄的老照片一样为你打开时间的门,能不能像手机相册里的照片一样对生活和世界充满关切。婚纱摄影忘记了摄影的初心。
婚纱摄像在某一时刻超越了生活,成了为彼此生活纪念的丰碑
婚纱摄影一直在发展,遵循着自己的逻辑。它不变的是对人和生活的陌然,愈演愈烈的是作秀和标榜的欲望。它似乎想展现一副完美生活的图景,但总是充斥着一种白日梦般的荒诞感。我在拍摄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们想从婚纱照里看到什么?苦思无解时甚至一度怀疑婚纱摄影存在的意义。手上按着快门,心里却带着问号,这是我拍摄的常态。我有时候也讨好大众对婚纱照的审美期待,但是我开始越来越认同那种由纪实/报道婚礼摄影所延续下来的让我感到舒服和自在的拍摄方式。这种信心来自于新人给我的反馈。当我丢掉那些刻板的拍摄技巧和自欺欺人的“专业摄影师”做派,新人在镜头前变得放松了,于是我在镜头里看到他们和彼此,和周围的世界开始对话了。我反反复复地看着不同的两个人穿着婚纱礼服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穿梭,张望,尽然感到一种超越现实的象征意味。它实实在在地发生着,貌似两个人的生活日常。可是他们的装扮,他们时不时地嬉闹大笑,他们突然在人群中或羞涩或肆意地拥吻,总有一分戏虐在向现实发起挑战。婚纱照在某一时,某一刻超越了生活,成了为彼此生活纪念的丰碑。它有对昨天生活的回望,有对现实生活的逃离,也饱含对明天生活的未知和渴望。婚纱照应该是对生活的写照,我希望在某年某月,他们回头看到这一天的照片,看到的是自己和流动的时间。
相信直觉
其实人和生活历来都是摄影探讨的主题,所谓文明、历史、社会等等都是基于对人性和人的处境展开的。可是婚纱摄影好像自认为有某种“特权”,对此从来视而不见。摄影师对人和生活的体察不是凭空独断,把自己的经验凌驾于对象之上;也不是一台复印机,隐藏自我,把对象的意愿作为唯一的标准。摄影师应该丰富自己的认知,建立自己的视角,用自己的方式来观看、理解、表达对象。一张好的照片是介于摄影师和被拍摄对象之间的,是摄影师和被拍摄对象内心互相关照下的精神共鸣。为什么婚纱摄影不应该是这样?面对同一对新人,十个婚纱摄影师就应该有十种不一样的解读,从每一种解读里,你又能看到同一对新人。
成为一个不可复制的摄影师有且只有一条路,就是回到自己。我曾经因为十分的困惑和一分的不愿妥协而选择了自己舒服的方式拍照。恰巧这是我为“回到自己“迈出的第一步。在往后的两三年里,这种拍照的方式逐步扩展到我观看对象,理解对象,安排对象的方式。我无数次横穿中央公园,无数次登上洛克菲勒穹顶,无数次见证布鲁克林大桥上的日落,可是在我的理解里,每一次拍摄都有它的唯一性。因为虽然地点不变,但是现实本身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每天的光线不一样,路人不一样,面对的新人不一样,甚至连我自己的感受也不一样。这些差异造就了每一次拍摄的唯一性。我可以装作无视这种唯一性,但是我更愿意选择感受它,放任它,并且尊重它。唯一性是验证摄影师是否内心坦诚的标准,也是新人在照片里找到自我的凭证。
在拍摄了几十场婚纱照之后,我越来越笃定,那些我被质疑的拍摄手法和技巧都是捕捉唯一性的障碍。大脑的思考是有惰性的,当某一个婚纱摄影师的一种图示得到广泛的认可和好评之后,它就会被可复制的方式记录下来,成为“经典”、“教科书“。于是我们看到一张婚纱照的诞生,成为了将相机曝光参数、闪光灯设置、拍摄角度、模特造型等等重复还原的过程。摄影师的真实感受变得不再重要,新人是怎样的人也不再重要。这是婚纱摄影深陷泥潭的现实问题。可悲的是,这也是一个婚纱摄影师在商业上获得成功的*有效、*节约成本的方式。“成功”婚纱摄影师孜孜不倦地总结着技术经验,学员废寝忘食地学习效仿,我们心怀善意和期望,误以为这是婚纱摄影市场模式的成熟,却不知它正是扼杀婚纱摄影师创造力的摇篮。当婚纱摄影师失去了对自己内心的关注和对新人的体察,唯一性不过是空谈。
抓住唯一性依靠的不是技术,也不是别人的经验,而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当下的直觉。这种指引你按下快门的冲动不是脱离现实的空想,是和摄影师自己和拍摄对象不可分割的。直觉降临的时候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在大脑深处,对象行为举止的显现和摄影师内心*原始的感知力之间经历着反复的交织、摩擦和碰撞。它逐渐在摄影师心中达成某种被双方默许的共识,这是直觉的源头。直觉是沉默的,它好像被绷紧的弹弓,在无声中蓄积起能量。它的爆发往往只在一个瞬间,新人一个无意的举动、一个眼神、一个偶尔路过的场景,一阵突然卷起的风,一束来历不明的奇光,都可能成为启动直觉的开关。这个瞬间是感性的,反经验的,它转瞬即逝,不能被理性所感知,看似无意,背后依托的却是摄影师完整人格、阅历、审美历练的凝聚。直觉不可以被复制,但是它会在每个人心里生长。
我们的世界有一股蛮力,它麻痹我们,让我们选择接受。但是它的宿命是终将被我们改变。在婚纱摄影的世界里,我们还在好奇自己的妄念有多深,但是它阻止不了人的内心向往自然和坦诚,就像我们向往美好、快乐,向往了解世界的真相一样。
我们是shell和will
一对沉迷于婚礼摄影的夫妻档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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